文/ 蔡伟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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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判要旨

在知识产权侵权诉讼的处理中，基于平衡双方当事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特别是维护社会公共利益的价值考量，可以根据个案的具体情况，在认定行为人构成知识产权侵权的前提下，不判决行为人承担停止侵权的法律责任。但是“侵权不停止”规则的适用应当秉持“个案考虑、谨慎适用、依据充分、替代补偿”的适用原则，防止简单以公共利益为名，滥用自由裁量权，随意突破法律规定，侵害权利人的正当权益。

主要案情及法院裁判

原告中海企业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海集团”）、福州中海地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海地产公司”）系 等系列图文商标及“中海”字号的权利人。两公司在建筑及房地产开发领域具有较高的知名度。被告福州某置业公司的企业名称中使用了“中海”字号，并在其开发的楼盘中突出使用了“中海”字样。原告起诉称被告将“中海”登记为企业字号的行为以及在开发的楼盘中使用“中海”字样的行为构成商标侵权及不正当竞争，要求被告将楼盘中含有“中海”文字的名称、标识去除，停止在房地产开发、经营、广告宣传、推广及商品房销售等活动中使用“中海”文字，并立即变更企业名称，变更后的企业名称不得含有“中海”字样并赔偿原告相应的经济损失。

一审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登记含有“中海”字样的企业名称不构成不正当竞争，但在其开发的楼盘上突出使用“中海”字样构成商标侵权。考虑到案涉的楼盘项目于2007年经批准开工建设，2008年开始预售，目前仅余少量房产尚未销售。对于商品房项目的名称，不但指代商品房建设、销售的服务来源，还对社会公众指示地名、路标，同时还涉及政府管理、服务对象的名称使用。案涉的楼盘名称已经在不动产所在地使用长达十余年之久，其使用涉及广泛的公众利益，判决停止使用所影响的公共成本过高，将造成利益失衡，故一审法院并未判决被告停止侵权，由中海置业公司在后续使用的可得利益中予以替代赔偿。同时，中海置业公司在将来的经营活动中，除规范使用企业名称之需外，不得再行使用包含有“中海”字样的商业标识。

一审法院宣判后，原告不服提起上诉。二审法院经审理认为，一审法院认定被告登记使用含有“中海”字样的企业名称不构成不正当竞争不当，予以纠正。一审法院认定被告构成商标侵权但从社会公共利益出发不判决停止侵权并无不当。

法官评析

本案涉及到知识产权侵权诉讼处理中的一个特殊问题就是“侵权不停止”。停止侵权是知识产权侵权救济的一般规则，不停止系例外。所谓“侵权不停止”，一般是指虽然行为人实施的相关行为构成知识产权侵权，但行为人却无需承担停止相关侵权行为的法律责任。该规则的实质在于利益平衡，以达到既维护法律秩序又实现实质正义的目的。这主要是考虑到知识产权相关法律法规所调整的相关法律关系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其与公共利益密切关联，而司法不能仅停留在保护权利人的利益或仅调整个体间利益关系，还需确保公共利益。

“侵权不停止”规则并未明确规定在知识产权法中，而是最初通过司法解释文件予以确立，并在司法实践中对相关的适用标准予以进一步明晰。《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当前经济形势下知识产权审判服务大局若干问题的意见》（法发〔2009〕23号）第15条规定“充分发挥停止侵害的救济作用，妥善适用停止侵害责任，有效遏制侵权行为。.....如果停止有关行为会造成当事人之间的重大利益失衡，或者有悖社会公共利益，或者实际上无法执行，可以根据案件具体情况进行利益衡量，不判决停止行为，而采取更充分的赔偿或者经济补偿等替代性措施了断纠纷。”除了政策性文件，在专门法的司法解释中，也有“侵权不停止”的具体规定。《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侵犯专利权纠纷案件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26条规定“被告构成对专利权的侵犯，权利人请求判令其停止侵权行为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但基于国家利益、公共利益的考量，人民法院可以不判令被告停止被诉行为，而判令其支付相应的合理费用。”

最高法院的前述意见及司法解释虽然为“侵权不停止”的适用提供了依据，但在适用的具体标准和考量因素上并未予以细化。为防止该规则在适用中的滥用，不当限制权利人的合法诉求，司法实践中，相关的考量因素主要包括如下方面：侵权人主观状态应为善意，以防止其恶意利用该规则对公共利益、法律秩序等造成损害；侵权行为牵涉公共利益或民生领域，停止侵权会损害社会公共利益，或可能导致大量的社会资源浪费或成本损失；侵权行为主要影响权利人的财产性权益，通过金钱赔偿可以弥补；在适用该规则时，应当结合具体侵权情节和损害后果，通过适当提高赔偿数额的方式作为替代性措施。

在商标法领域，比较典型的适用“侵权不停止”规则对案件进行处理集中于房地产楼盘名称商标侵权案件，比如“星河湾”“孔雀城”案等。本案即属于此类情况。

最高法院审理的原告星河湾公司诉被告宏富公司侵害商标权纠纷再审一案（该案入选2015年中国法院10大知识产权案件）[1]。最高法院分析认为：在商标权等知识产权与物权等财产权发生冲突时，是否判令当事人承担停止使用的法律责任，应当遵循善意保护原则并兼顾公共利益。本案中考虑到炜赋公司包含“星河湾”字样的小区名称已经民政部门批准，小区居民也已入住多年，且并无证据证明其购买该房产时知晓小区名称侵犯星河湾公司商标权，如果判令停止使用该小区名称，会导致商标权人与公共利益及小区居民利益的失衡，故不再判令停止使用该小区名称，但在尚未出售的楼盘和将来拟开发的楼盘上不得使用相关“星河湾”名称作为楼盘名称。

北京知产法院审理的原告大悦城商业管理（北京）有限公司诉被告成都忠捷置业有限公司等侵害商标权纠纷上诉一案[2]。关于是否应当停止侵权的问题。二审法院认为，根据民法善意保护之原则，在商标权等知识产权与物权等其他财产权发生冲突时，应以其他财产权是否善意作为权利界限和是否容忍的标准，同时应兼顾公共利益之保护。故不再判令忠捷公司在已交付居民入住的涉案第一、二期楼盘上停止使用“悦城”名称及相关标识，但忠捷公司不得在涉案第三期楼盘和将来拟开发的楼盘上使用“悦城”名称以及在销售和管理中使用“悦城”标识。对于已交付的涉案第一、二期楼盘，中捷公司虽可不承担停止侵权的责任，但其行为仍构成侵害大悦城公司涉案商标权，应当承担赔偿损失的民事侵权责任。

最高法院审理的原告大悦城商业管理（北京）有限公司诉被告哈尔滨海升龙房地产开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侵害商标权纠纷再审一案[3]。最高法院审理认为：根据查明的事实，被告开发的“悦城”楼盘住宅已经销售完毕，且行政部门出具的相关证照均使用了“悦城”。该楼盘已经实际交付小区业主，被告已不具有拆除小区牌匾、标志的履行能力，且该已售楼盘能否继续使用“悦城”作为楼盘名称关系到社会公共利益，基于善意保护原则，被告可不再停止在已售楼盘上使用“悦城”，但被告不得在今后开发的楼盘上使用“悦城”作为楼盘名称，亦不得在销售和宣传中使用“悦城”。对于已售楼盘，被告虽可不承担停止侵权的责任，但其行为仍构成损害商标权的行为，应当承担赔偿损失的民事侵权责任。

在涉及到“侵权不停止”规则的适用时，还会涉及到的一个争议焦点就是案件是否涉及公共利益，界定公共利益的标准和要件是什么。

具体到本案，原告上诉就提出：楼盘名称和行政区划地名不同，行政区划地名属于公共领域词汇，具有公共性；而楼盘名称仅是特定小区的名称，即便作为地名也仅指该小区，除小区业主外，不涉及众多经营者或其他公众对该名称的使用，不具有公共性，更不是行政区域意义上的地名。一审判决认为涉案楼盘名称涉及广泛的公众利益的观点没有事实依据。涉案楼盘的业主是一个有限的特定群体，而非广泛的不特定公众，公共利益是不特定多数主体的共同利益，不能将特定业主对“涉案楼盘这一小区名称的使用认定为广泛公众的公共利益。

关于一审法院以涉及公众利益为由未判令中海置业公司停止侵权是否适当，特别是针对原告上诉所提出的主张。二审法院分析认为，商品房项目的名称与普通商品名称有别，其除具有标识服务来源的作用外，还具有了表明地理位置的功能和含义，也与小区业主的不动产登记、户籍管理直接相关，涉及政府管理事项。如果简单判令停止使用，确实会造成管理上的不便，并直接影响相关公众的切身利益。另外，原审法院也已经明确由中海置业公司在后续使用的可得利益中予以替代赔偿。因此，一审法院认定中海置业公司的使用行为构成商标侵权，但未予判令停止侵权的处理方式并无不当。

注释：

[1] 参考（2013）民提字第102号民事判决书。

[2] 参考（2021）京73民终4839号民事判决书。

[3] 参考（2020）最高法民再344号民事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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